從前,到處都是傳奇的香港
幾年前收過一「奇怪」訊息,居然問我:「張愛玲有沒有去過璇宮戲院,或寫過它?」我認真想一想,答道:「不知道有否去過,但記憶中她沒寫過璇宮。」坦白說,若非Haider提起這件在我來說很瑣碎的舊事,我已完全忘掉那個訊息。有些事,如果不想忘記,你就要反覆提起,像璇宮和歐德禮(Harry Odell)。
近日才有緣相識的Haider(祁凱達),是紀錄片《尚未完場(To Be Continued)》的兩個導演之一,另一位是Dora徐岱靈。Dora負責拍攝和劇本,Haider則主力做資料搜集。相信看了《尚未完場》的觀眾,都感受到兩人對璇宮和香港的深情,幾年前那條於我很瑣碎的問題,Haider可能覺得極具意義。
Haider為了以璇宮為主軸,把昔日香港眾多傳奇串連起來,做了大量探微索隱的工夫,可謂「沒一塊石頭不翻過來」,而張愛玲正是其一。他在片中也粉墨登場,把自己做research的過程娓娓道來,趣味不減璇宮和其創辦人歐德禮。到底是什麼驅使他們埋首五年,紀錄一間在50年代末已停運的戲院呢?當然是愛。
俄裔猶太人歐德禮(Harry Odell)是香港第一位impresario——片中翻譯為「娛樂大亨」,具體指一個籌劃音樂會、戲劇、舞蹈表演等不同娛樂活動的主辦人——名氣雖比不上邵逸夫、鄒文懷,但他對香港文化事業貢獻良多,早在戰後百廢待興的50年代初,已將許多世界頂尖表演者帶到香港,如小提琴家Isaac Stern、大提琴家Pierre Fournier等,都在歐德禮1952年創辦的璇宮登台演出。
Haider起初擔心觀眾難以共鳴,畢竟古典音樂很小眾,何況是70年前的演奏家,即使世界級又如何?直到有一天,他發現拉丁音樂傳奇Xavier Cugat,原來也在歐德禮穿針引線下來港表演,才想通如何說好璇宮故事。在王家衛的《阿飛正傳》中,有一幕張國榮獨舞鏡前,背景響起的正是Cugat音樂。喜歡王家衛的Haider覺得,當觀眾知道歐德禮連Cugat也請得動,就會明白歐有多厲害了。
越了解歐德禮的故事,Haider和Dora便越嘖嘖稱奇——我不想透露太多劇情,就此打住——經過數載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資料搜集和攝製,《尚未完場》終於面世,巧妙地將各種傳奇人物和社會大事,跟歐德禮的生平貫穿起來,當然也折射出大半世紀香港社會的滄桑。連我這樣不易感動的人,也被這紀錄片感動到了,看完竟有一腔熱血,像Haider般四處問人:「你去過璇宮嗎?」
第一時間想起50年代住北角繼園臺的宋以朗。他說小時候聽過「璇宮」,可能去過,可惜沒什麼印象。然後我想起為《阿飛正傳》剪接的譚家明。儘管Xavier Cugat音樂是潘廸華姐姐推介給王家衛,但我估計張國榮獨白跳舞那場戲配Cugat那段音樂,應該是譚家明的主意,一問之下,果然。他更表示那是全片他剪得最滿意的一場。
談到璇宮,譚家明很清楚記得小時候去過,還說當年在璇宮主要看電懋的片,如《四千金》。他不知道誰是Harry Odell,但我一講「歐德禮」三字,他就知道是那個總叼着雪茄的洋人。令我意外的是,譚家明似乎還跟歐德禮有一面之緣,小時候「隨家父去中環Telephone House買票時好像見過他。」我把此事告訴Haider,他打趣說,有人見過Odell,證明他並非自己腦中的虛構角色。
我接着問陳韻文。她跟宋以朗一樣,50年代住在號稱「小上海」的北角;到50年代末(即璇宮變成皇都之後),又與宋家不約而同搬到加多利山。她憶述,小時候常到璇宮看歌舞片及「比劍片」(如《美人如玉劍如虹》之類),印象最深是戲院「那條彷彿《Sunset Boulevard》尾場出現的旋轉樓梯」,有次她在阿根廷見到一條類似的樓梯,就想起童年去過的璇宮。
陳韻文以前也聽過「歐德禮」這名字,但從未想過他在自己的人生中有什麼位置。問她有沒有在香港看過Xavier Cugat,她馬上滔滔不絕憶述,有,是爸爸帶她看的,「他們好colourful,我記得鼓身很高,袖子很大很寬鬆,還有手裏握住兩個『啞鈴』(即沙槌),發出那些『嗦嗦嗦嗦』聲,非常難忘⋯⋯」
她告訴我,小時候常常跟着爸爸去音樂會,不止璇宮,也在香港大學陸佑堂、皇仁書院等地方聽演奏。可是陳韻文從未留意,這些演奏會的搞手,原來多數是歐德禮。後來她在電台當DJ,在節目中介紹給聽眾的音樂,包括Xavier Cugat,正是在她年輕時聽過的音樂會上認識的。若沒有歐德禮這類人,如此環環相扣的文化薪傳,就不太可能在香港發生了。
歐德禮不光邀請西方頂尖藝術家,就連中共的表演團,也在50年代介紹給香港人認識,那時的港英政府並無禁止。《尚未完場》觸動人心的地方很多,其中一處是旁白說(大意如下):50年代的香港,不管來自哪裏的人,都不太在意自己的國籍,沒什麼國家觀念,但每個人都覺得可以被接納,成為社會一分子。大概只有這種開放包容的環境,才能雲集五湖四海的奇人異士,實現真正的「百花齊放」。
當陳韻文說她常到璇宮看歌舞片時,我插嘴:「張愛玲也喜歡歌舞片,也許她坐你旁邊。」陳笑答:「你都黐線!」但那時香港,不就是一個睇齣戲都會跟傳奇擦身而過的「黐線」地方嗎?無論時代怎變,只要你能夠像歐德禮那麼「黐線」,懷着最大熱情,把事情做到最好,將來世人回望,你就是傳奇了。像《尚未完場》,一切皆始於某間荒廢多年的舊戲院,恍如從頹垣敗瓦栽出一朵異葩,不也是傳奇嗎?
授權轉載:馮睎乾十三維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