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培瑞專訪｜利用恐懼製造自我審查 疼惜曾經自由的香港

美國漢學家林培瑞（Perry Link）近日到台灣出席多場講座，當中談到中國威權統治透過令人產生恐懼而製造自我審查，以往出現在中國的情況，今天卻在香港發生。林培瑞固然熟知中國歷史，然而他跟香港亦曾有過很深的緣份。1966年他首次來港，2019年12月最後一次踏足這片曾經享有自由的土地。「60年代的香港就如天堂！甚麼都很有趣！」

的確是很有趣，林培瑞今年80歲，1966年來到這個「東方之珠」時，只是22歲。對於一個剛從哈佛大學哲學系畢業的美國年青人來說，香港就是一個「鹹淡水交界」的存在。「那時候我在香港大學做博士論文研究，整天埋首在港大馮平山圖書館內」。

他被視為最了解中國政治和文化的「中國通」之一，研究中國近代文學，到香港做論文研究，雖然只有幾個月，已被這個地方深深吸引。他笑說，那時候40港元已可以花上幾天，因為不諳廣東話，便跑去跟低下階層的新移民一起住，更會去小學教英語。

60年代九龍城寨教英語 1996年被中國列黑名單

他口中的天堂，就是九龍城寨。他每周去城寨的小學教英語，別人眼中的罪惡之城，在他眼內卻是一個充滿多樣性和多姿多彩的地方。而所謂的小學，其實也只是大廈內一條較闊的走廊，十幾個不同年紀的小孩，坐着跟他學英語。他還記得，教小孩們唸「3的五分之一」（One fifth of three）的英語，如像繞口令，「引得孩子們哈哈大笑，真的很喜歡他們」。

2001年，他來港演講，入境時被海關扣查，因他跟哥倫比亞大學的黎安友教授合編英文版《天安門事件》《The Tiananmen Papers》。02年6月再次受邀來港出席研討會，同樣被扣查，他分析指，應該是因為主權移交五周年慶祝活動，江澤民訪港，「見到我這個『搗亂份子』入境，問我留多少天，誰是接待人等。但我覺得海關是同情我的，只是工作關係必須查問我，跟96年共產黨在機場扣查和遣返我，完全不一樣」。

1996年，林培瑞被中共列入「黑名單」，無法入境，原因不明。外界推測，可能因為1989年「六四事件」後，他協助物理學家方勵之夫婦逃往美國駐華大使館尋求庇護。被列入黑名單、被拒入境，大概沒有太多懸念，是早已預料的事情。後來，他除了編輯《天安門事件》，更是首位將劉曉波有份起草的《零八憲章》譯成英文的外國學者。

然而，上了黑名單的他，卻坦言，反而變得更自由、不再害怕，「對方把我列在黑名單，就是要我害怕、自我審查，但死豬不怕開水燙！」他笑言，自己就是死豬。不能入中國境，其後進入香港亦被扣查，但當時的香港，外國學者尚能自由進出。

2019年12月最後一次訪港期間到理大 氣氛緊張

2019年12月，是林培瑞最後一次進入香港境內，那次獲邀參與研討會，研討會的地點剛好在理工大學附近，他特別走到理工大學去，看到學生在牆上寫的標語，感到氣氛相當緊張。「研討會本來有三、四個中國學者參與，但臨時打電話來，說香港暴動、亂七八糟，都不來了還叫我們小心」。

林培瑞在2002年於《紐約書評》發表「吊燈裏的巨蟒」（The Anaconda in the Chandelier）一文，形容中共威權統治底下，形成的自我審查。華麗的吊燈內，巨蟒探頭俯視，銳利的目光穿透水晶燈的通透的光澤，射向燈下人群。這條巨蟒好比今天嚴密的監控機器，令活在恐懼底下的人，進行自我審查。

感慨港人失表達意見自由 香港崩壞是全球最清楚例子

《國安法》實施後，他沒有再到過香港，自我審查已然籠罩香江，他不諱言，今天的香港正正活於巨蟒的眼皮底下，「沒有人上街，代表大家心裏完全沒有意見嗎？那當然不是」。1997年後，香港改變很多，他搖頭說，這裏早已不是他熟悉的香港，「60、70年代是非常活潑的地方，雖然不能說有民主，因為沒有投票，但公開發表看法、自由行動，甚至比美國還要自由」。

他感慨的說，真的非常愛惜當年的香港，問他現在是否敢到香港，他卻說不知道，更舉例早前有加拿大籍人士被抓當作人質，「他們抓我作人質的可能性，並不是零，若不是零我敢不敢去？」

香港失去了甚麼最可惜？林培瑞說，就是可以自由公開發言的自由。回想起來，1966年到香港時就是中國文化大革命爆發的一年，工人上街、寫大字報，有表達自己的自由。他續指，不明白為何全球沒有重視香港近年遭受的打壓。

「以全球客觀衡量，一個最自由的地方，突然變成一個『坐監』的地方，極大對比，沒有比香港更明顯的例子吧，敍利亞、以色列、烏克蘭都沒有香港這個例子清楚！而且速度之快，幾年之內『澎』！毀了好好的一個地方，很多人包括美國人看了，都只是『so what』的感覺，覺得反正香港只是中國一部分，無所謂了」。

港人自我審查乃人之常情 海外港人有責任發聲

作為長年研究中國及關注人權的學者，他分析指，現時港人面對自我審查，心裏最真實的感受往往不敢直說，是人本能的反應，「會非常小心說話，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都會這樣反應，而香港人同樣，不會冒自己或家人的安全去說過份敏感的話」。他當然非常了解這種被人監視、恐嚇的狀態，坦言不能怪香港人，從南非、東歐、蘇聯的歷史經驗中，都能看見自我審查，是人類共通的情況，「並非港人或中國大陸獨有」。

自我審查不是罪，被譴責的絕不應是自我審查的人，而是那條潛伏於水晶燈內的邪惡巨蟒，然而，離開了窘迫之地的港人，又該如何自處？林培瑞展露出親切的微笑，說海外港人應該堅持下去，是否起到作用，也許未必能控制，但一定要努力嘗試，「他們在巨蟒下，肚子裏有意見不能說，他們就想你們在外面說啊。你們不只有權，更是有義務、責任去做這件事，所以加油，別怕」。

加油，別怕。在這位漢學家溫暖的笑容下，這四個字，顯得格外有力和窩心。要是有一天，他能再次踏足香港，甚麼是必做的事，「是飲茶啊！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