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比去年12月做訪問時,朱耀明牧師精神明顯好了,人也開朗多了。每個周末跟師母二人坐公車到教會參加崇拜,閒時也會去游泳,最近還開始去健身房。雨傘運動晃眼10年,10年間香港社會經歷巨變,那時候,朱牧怎能幻想自己會跑到台灣,遠離子女、戰友,「這10年很痛苦,沒想到80歲會在台灣,很多鬱結在心內,想起獄中兄弟……」這次訪問,他沒有哭,提及在香港獄中的友人時,他把淚水強忍,淚光一直在眼中閃爍打滾,卻始終沒有流下來。
11年前,朱牧69歲,一心想着退休,為過去半個世紀的教會和社區工作,畫上一個完美句號。沒想過,竟被點名,時任港大法律學院副院長戴耀廷提出「佔領中環」,接受訪問時稱,朱耀明和陳健民是領導這場公民抗命的最佳人選。
他非常愕然,沒有人跟他說過此事,陸續收到記者打電話追問,他便立即打電話給陳健民一問究竟,那時陳教授人在法國,只在電話簡單說了句:「牧師你先答應吧,我回來再一起談」。陳教授和朱牧是多年朋友,更是推動社會和醫療改革的戰友,「這麼多年合作,我信他的判斷!」就這樣,「佔中三子」出現了,是巧合偶然,更是無心插柳。
無心插柳,柳有否成蔭,朱牧大概無法,也不敢下一個結論。關於雨傘運動的始末,他在不同訪問中說過無數遍,10年過去,很多場景仍歷歷在目。而每次談這場社會運動,他總是從《基本法》和六四事件談起,無他,因為這場歷時79天的佔領運動,源於2014年「人大831落閘」,而響徹街頭的「我要真普選」,則源於《基本法》第45條及68條分別規定,行政長官和立法會的產生辦法,以普選為最終目標。
他覺得,人大否決「0708雙普選」、「2012雙普選」,導致社會對政權不滿積壓甚深,「挫折很大,人大釋法就如一把架在港人頸上的刀,831落閘,人們對2017年雙普選再次落空」。
朱牧大半生為香港民主運動和民生勞碌,在70歲那年卻作出發起並參與「佔領中環」的決定,他說,這是為自己人生,也是為香港打的最後一場仗。丹心一片,但政局和政治氣氛不斷轉變,即使如他這般擁有豐富經驗的社會行動者,也來不及反應。2014年9月26日,學生罷課周最後一天,1,500名學生參加「學民思潮」及「學聯」舉辦的集會,晚上10時,「雙學」號召「重奪公民廣場」,翌日警方清場,拘捕74名示威者。
憶三子被罵:學生都做咗咁多 你哋仲等咩
他記得,當時自己和戴耀廷聽到消息,立即趕過去,「那時候有學生問戴耀廷,為甚麼不衝,還在等甚麼?學生已做了這麼多!」朱牧站在金鐘的馬路上,看着學生們,頓覺已不是自己過去一年努力籌備的「佔領中環」,「從那一刻開始,運動已不是三子話事,是學生主場了」。他憶述,三子當時被罵得很慘,然而,他心裏明白學生也困難,面對突如其來的動員和能量,大家都心急如焚,只想「重奪」那些本應屬於香港人的東西。
9月28日凌晨1時,戴耀廷站在台上,宣布「佔領中環」正式啟動。傳媒的鏡頭,緊盯三子,朱牧站在二人旁,眉頭深鎖。一切來得太突然,他心裏覺得不妥,義工、音響、物資,完全未準備好。「學生領䄂上台,對台下群眾說,這是學生運動、全民運動,不是佔領」。
那夜金鐘政府總部外,群眾躁動,10年過去,影像仍在腦內縈繞。人潮漸散,朱牧不理解,是因為宣布「佔領中環」啟動嗎?不遠處,長毛跪在預備離開的人們面前,要求他們不要走。
一切聲嘶力竭,也許徒勞無功,但幾個小時後,日出東方,人潮逐漸湧至。然而,這天卻應驗了朱牧一直以來最害怕的六四夢魘,「完全沒想過警方會放催淚彈,很驚訝!他們以為可以驅散人們,但煙一散,人們又再聚集,連催淚彈也不怕,決心真的很大!」
常含淚的牧者 傘運為社會運動開拓更廣闊空間和定義
雨傘隱沒於硝煙中,戴着眼罩、手上纏着透明保鮮紙的人們,在霧中若隱若現,槍聲此起彼落,沒有人能夠看得前方,除了嗆鼻和刺眼的氣味,就只剩一臉淚水。朱牧深明自己的角色已不在路上,也不在佔領區內,警察開了87枚催淚彈後,他收到一名政協委員的電話,「他說要跪下來求我,想辦法叫學生撤退,我說太遲了,已一發不可收拾,除非梁振英下台」。
那天的驚惶,終究只是前奏。87枚催淚彈,10年後的今天看來,只是一個預演。那天後,朱牧接受訪問時,總會落淚。今天的他卻打趣,別人常說他「含着一泡淚」,「領䄂易走,但群眾受苦!無名的人被拉被打,無人知」。
10年前一起參與社會運動的人,有些在獄中,有些離散各地,當然亦有些性格和人生軌跡也改變了。很多人喜歡對事件論成敗功過,老掉牙的問題,卻仍須一再叩問,人生跌宕起伏,每每有更深刻體會。朱牧覺得,雨傘運動為香港社會運動開拓了更廣闊的空間,最重要是增強港人民主意識,「運動前的公眾討論,有很高的公民質素,30多場商討日,信念的宣揚非常徹底」。
埋下公民覺醒種子 香港從此不再一樣
對他來說,更大的感受,是在爭取民主自由過程中,必須受苦,面對刑責,要有為民主而犧牲的精神。對大眾來說,就是把「容忍程度」拉得更闊了,「香港人搵食最重要,70多天阻別人上班啊,人們意識到,即使不方便,但也可以接受」。
他坦言,雨傘運動更重要的是公民覺醒,「很多公民團體和專業團體相繼出現」,這些種子埋下了,然後就是2016年的魚蛋革命、2019年的反修例運動,沒有人知道往後的這些事件,有多少是誘發於雨傘運動。朱牧笑了一笑,說種子何時收成,不知道,但香港社會,從此不再一樣。
「It’s just the beginning. We will be back!」朱牧牢牢記着,在清場時,寫在橫額上的這一句,「這是人民對民主運動的決志」。10年後的今天,香港人離散,留下來的人受牢獄之苦,也許終有一天we will be back,但這天到底還有多遠,朱牧或我們任何一個人,都無法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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