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家陳慧專訪|《小暴力》 一個關於2019年的「現代俠義」故事
原來暴力,也可分大或小。陳慧的《小暴力》,在台灣說一個關於香港的故事,一個經歷暴力後得到救贖的故事。她說,這是一個「現代俠義」故事。路見不平,是看見那個被暴力對待的孩子,就義無反顧地把他救出來;是明知那是個蒙騙自己、假扮自己兒子的男孩,但仍樂意被騙讓他在異鄉得到庇護。2018年開始在台灣生活,兩年多前拿到定居身份,離開香港,對陳慧來說,是一場冗長的分手,一場未知何時才能完結的告別式。
《小暴力》是陳慧首部以台灣為背景的長篇小說,立委涉毒醜聞、院校政商勾結、警黑賄賂,乍聽刺激得令人熱血沸騰,有點「不太陳慧」。刺激以外,文字依然溫暖。世上太多暴力,父親對兒子、陌生人的攻擊、警棍亂毆子彈橫射,當主角周郁芬看見男孩背後的傷疤,她沒法不伸出援手,甚至已不再需要確定眼前人,是否真的自己那多年沒見的兒子。
說到這一段,陳慧呷一口調酒,那天剛好是平日,居酒屋只有寥寥幾枱客人,年青的男女在聊天,偶爾發出快樂的笑聲。她停了下來,淚水在眼眶打轉,卻努力按住。「721廚師那張相,全個背都花了,都是疤,每次想起都覺得,為何可以打成這樣」。這種暴力,她難以理解,「是有仇嗎?殺了你全家嗎?」她說,這種暴力很原始,「我們一直相信的價值,都淪陷了,大肚婆被打到躺在地上,都已不覺奇怪了,世道沉淪至此……」
她解說書中人物的行為情緒,彷如訴說自己這五年以來,無法釋懷的痛,「不是那個人是誰,而是無法忍受這種行為啊!有人的背上,有無緣故的傷痕,那是誰已再無意義」。到底是引爆炸彈,抑或無緣無故把人打至渾身是傷,比較暴力。在政權與人民之間,解讀的分歧愈來愈大,甚至已到達沒法獲得共識的地步。
陳慧說,她不抗拒暴力。
由2014年雨傘運動,到2019年反修例運動,她覺得暴力同樣是力量,問題是如何使用這股力量。父親打兒子、學校霸凌、被安排跟上司的妹妹結婚,有些暴力是很父權的,由上而下,沒有流血傷痕,而是隱藏在權力架構中,不聽話,就無法正常工作,想要權力想要升職,就必須服從。系統內的暴力,很多人感到無力,「必要時,出走!」
就如周郁芬,必要時,放棄工作、榮譽、丈夫,然後出走。陳慧在2018年移居台灣,那時候她已很清楚不會回去。雨傘運動縈繞腦內,很長的一段時間,她都在療傷,然後是2016年「魚蛋革命」,再來又有立法會議員被「DQ」(取消資格)。
真的很累啊,離開香港的原因,她說,是「攰到入骨」。離開前,她完成了《焚香紀》,從《拾香紀》到《焚香紀》,差不多20年的差距,故事人物溫度由微暖到陰寒。主角林佳最後說,人要走過去,回過頭,才知道身後是花還是焦土。
回過頭來,盡是焦土,陳慧是發起「佔領中環」的「十死士」之一,2014年後的幾年間,充滿着挫敗和無力感。林佳從「那邊」穿越到「這裏」,到底是夢境還是真實,這也是陳慧的疑問,「我們是在發夢嘛?為何香港會變成這樣?隨便就DQ議員,就是不想跟人們對話啊」。沒有回歸只有過渡,焚香,是一個過渡儀式,而那個穿越之人,是林佳,也是她,「林佳就是我。頂唔順啊,要離開,講咩做咩,都係錯」。
《弟弟》獲獎 台灣接受香港人寫的故事:謝謝你們看見
她說,沒有《焚香紀》,也許就寫不出《弟弟》,那是一個關於2014年的故事,她要處理的,是自己還有蔓延整個城巿的,那種無以名狀的情緒,「我想清楚地,用兩姐弟去講這個故事」。2019年2月,她把故事寫好,但未出版。幾個月後,反修例運動爆發,她覺得那不是一個合適的時間,「不想出《弟弟》,覺得掌握不到現實,那邊『打緊仗』,所有事情好像都不重要了,甚至無辦法在FB寫有關自己生活的事,那兩年間,不敢談私生活,沒有朋友」。
然而,出版的契機,就如她筆下的社會事件般,總是突如其來的出現,「2020年《國安法》通過,就好想出喇!」她覺得必須出版這本有關1997年至雨傘運動的小說,「因為之後想出更難」。到了2022年,終於付梓。
《弟弟》獲得「2023年臺灣文學獎金典獎」,完全是她意料之外,「這麼多高手!寫社會創傷的台灣文學都很出色,例如寫二二八……」獲獎不只是對她寫作的認同,更是對香港文學的認同,「原來台灣接受香港人寫的故事,我想說的是:謝謝你們看見」。
一個異鄉人,在異鄉寫作,寫關於故土的故事,即使作品被接納,但她仍是那個異鄉人。在台北住了5年,她搬了5次家。
由灣仔搬到台北關渡,然後就是車水馬龍的中山區,再回到靜謐的淡水,最近又再搬回巿中心去。沒有人幫忙搬屋,一個香港人在台北居住,熟悉卻又陌生,一海之隔,繁體字相通以為生活形態差距不遠,怎料竟是南轅北轍。為時已晚,早已回不去了。不過,陳慧還是慶幸自己選擇進開,「如果我2019年還在香港,一定已死咗!」
身很累,心又死。「唔X想返去,唔想見到依家嘅香港!」
2019年前後,她仍一個月回港一至兩次,當時仍是藝術發展局電影組委員、文學組主席,每次回港開會,都會住在灣仔的酒店,她曾住在這區10多年,這是她的安舒圈,但每次回去都愈來愈感到陌生,「茶餐廳、洗衣店都沒了,轉變這樣大…… 這些我都不敢跟人說,怕被人話我離開就『唱衰香港』」。說不想見到現在的香港,不是戲言,愈愛,愈恨,她說,分手也不想見到它變壞,「但已經不是你愛的那個」。
心安是歸處
雨傘運動對她衝擊之大,只有寫作能暫時紓解她失落的情緒。然而,到了反修例運動,她真的被炸開了,「搞唔掂,處理唔到,47人案完全係冤枉,成件事真係好醜陋。點會諗過係咁,真係嚇死!」那年她回藝發局開會,不敢穿黑衣,她以「永遠黑衫」來一形容自己的衣櫥,「找遍整個櫃,才找到幾件比較『大媽look』的上衣,才敢出街」。
若在街上看見警察,會驚一驚,到了機場,踏上飛往台北的客機,空中小姐竟然認出自己。她說,在陌生的地方有人認出自己,是一種安慰 。在香港的酒店,沒法入眠,上了飛機竟能倒頭大睡,是一種安穩。手執台灣居留證,過關時電子系統播出一句「歡迎回家」,是假象也好,起碼讓她感到踏實和療癒,心安是歸處,她回來台灣了。
在臺北藝術大學電影創作學系任助理教授,她初來台那一年,就住在位於關渡的學校宿舍。學校在一個很安靜的小山上,半夜從桃園機場回來,大門保安說句「老師回來了」 。回到宿舍又立即看直播,這邊靜得能聽見蟲鳴,那邊卻火光紅紅血花飛濺,儼如平衡宇宙,「第二天起來上堂,真的有錯覺,好像甚麼都未發生過」 。
是仇 必須分手 還未終結「就當放小息」
陳慧不是政治人物,她是一個作家,是教電影編劇的學者。從《拾香紀》到《小暴力》,無論是十香還是周郁芬,都無法離開身處的那個時代,小說人物有自己的生命,她們走過的路,只是恰巧我們都走過。這些年來經歷過的,陳慧說是仇,必須分手,卻又萬般不捨。「返去又會怨,這是漫長的告別,想斷又斷不到」。最終,她在2022年拿到台灣身份證,還是要斷吧。
拿了身份證,卻不一定是台灣人。台灣朋友問她「還好嗎」,她禮貌的抿嘴一笑,心裏卻想大聲吶喊:「我不好!我唔OK!唔OK所有嘢啊!」還未終結,沒法淡忘。暴力就是權力,強硬克制對方自由,她說,對自由的嚮往,是自己惟一相信的事。
「只要人依然有對自由的嚮往,不甘被凌虐,總有天能打破現狀」。憤怒令人疲倦,她決定出走片刻,然後再回來,「就當放小息」。
2014年和2019年後,都有小息,但她說,兩者energy不同,「2014年是深耕細作,2019年講報仇!現場發生的事是仇,現場的人是手足,人生在世,何時會叫同行者做『手足』?沒有!」她說後來發現,台灣沒有小息,只有下課。嗯,這個小息可能有點長,但總會有完結的一天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