理大圍城五年,當日的硝煙彈雨,對於在場採訪的記者來說,或許一輩子也無法忘記。忘不了的,除了血肉模糊烽煙四起,還有當中各人的絕望、失落。五年過去,有人說,理大之戰是抗爭的結束,或許,這只是黑暗來臨的前哨。《光傳媒》專訪兩名當時身處理大內的記者,以紀錄者的視覺,重看這場在整個抗爭運動中,最激烈之戰。
聆聽故事 處理情緒 以鏡頭紀錄理大圍城10日
現在,他每天忙着往返監獄,探望那些失去了自由的人。五年了,似乎仍然無法處理那時的創傷,他甚至無法再次走進那個校園,哪怕只是走一圈、拍一張照片,「會很嬲,想避免再入去」。11月17日晚上,水炮車以每十數分數的節奏,向在理工大學A Core外的人們射出讓人極度刺痛的藍色水。18日凌晨5時,速龍小隊衝入校園,那些沒有被拘捕的,頭破血流地跑回校內。網媒攝影記者梁柏堅記得,那些15、16歲的孩子,歇斯底里的哭着說:「佢哋衝入嚟!我哋今日就會死喺度!」
然後,那些孩子紛紛說起自己的前半生,短短十多年的人生,竟已積壓着這麼多的情緒。他在旁一直聽着,「就如看着人生走馬燈,你怎能想像這樣的一個孩子,經歷了這麼多」。那一刻,他決定留下來。
訪問時,他說了不只一次,要用鏡頭把事情紀錄下來。在理大差不多10天,「我想親眼見證,理大很多地方也無法影到,如果沒有記者,外界就不知道裏面的情況」。執着,非一日煉成,如果一切皆有因果,831就是那顆種子。
速龍踏着扶手電梯上人們的頭顱和身軀,衝落月台,手執長棍狂毆車廂內的巿民,那對情侶相擁跪在地上,一邊哭一邊求饒,不要再打了,歷歷在目。車箱內的警暴,他如實拍下來,成為了831事件最堅實的佐證,「影住你,都可以咁打」,令他覺得,一定要留在理大。
圍城之初 充滿焦慮的校園 「佢哋有槍 會打死我哋」
鏡頭前,是他要紀錄的人和事,放下相機,他想知道這班年輕人,為何抱着「拼死」之心,仍要跑出來抗爭。很多細節,也許無法全部記住,但他們的情緒和反應,梁柏堅沒有忘記。崩潰、失望、恐懼、憤怒,前線之間的爭執、互相不信任,比街頭上的任何時刻,都來得強烈。
「佢哋有槍,會打死我哋」,他記得有人這樣說。18日早上,陽光從教學樓的夾縫中透出,影射在疲憊的年青臉上,他們害怕警察會再次攻進校園,充滿焦慮,在討論去留之際,他覺得5分鐘就如過了幾小時,很漫長。然而,更漫長的「圍城戰」,才剛開始。
差不多10天的留守,梁柏堅說,情況就如cast away(倖存者),到處睡、找東西吃。「最記得未封校前,飯堂內食物多得誇張,食一個月都夠,封校後物資立即少了八成」,人們要藏起來,必先拿足夠糧水。食物不夠,幸好有其他報館記者換更,買食物給校內採訪的同事,放在路邊,飯盒上寫着「可以食」,他便有了熱飯充饑。那時已進入留守第5天,他身上的衣服,經過反覆搓洗,藍色的刺膚液體,終於被洗掉。
他看到,人們開始變得彷徨。「有人爬渠走,遊繩走,用各種特殊途徑離開」,但校內仍有人的氣息,他在校園遊走,偶爾拍下相片。他想知道,到底不同人的命運,如何在這樣的一個時空交織着。
那些藏匿於房間內的、天花板上的,跟那些在平台上走動的,儼如兩個世界,「在上面看着平台上走動的律師、記者、社工,他們覺得平台上的人想引他們出來,只信任自己Telegram群組的內容」。跟他們聊天,他選擇不把這些非常私密的故事寫出來,紀錄是初衷,但最終還是「人的生命安全為第一考慮」。
理大內得悉當選區議員 「眼前的災難不去正視 跑出去處理外面事?那是本末倒置」
11月24日是2019年區議會選舉日,梁柏堅於灣仔(大佛口)選區,以1,723票擊敗獲1,625票的民建聯李均頤,投票當日他仍在理大內。沒有現身拉票,仍能當選,五年前的「奇蹟」,今天想起來,已是彷如隔世,他覺得自己那時的選擇很合理,「選舉好小事」,那當然是相比理大內發生的事情,「我關心選民,但眼前的未來棟樑就不用關心?」作為區議會候選人,他覺得保護年輕人也是自己的工作,「眼前的災難不去正視,跑出去處理外面事?那是本末倒置」。
留守差不多10天,是否有一刻「懷疑人生」?他說一點也沒有,倒是區選前狀態差,「派傳單派到懷疑人生」,外邊「打生打死」,他卻在拉票,感覺就如「平行時空」。理大圍城,他如被放逐之人,到處睡、找東西吃、找年輕人說話,身心俱疲,卻尋回剎那平靜,「我找到自己的mission」。
那個mission讓他做了這樣的決定,「如果走咗,一世過唔到自己」。
見證大學內人們的情緒撕裂,高漲過後是恐懼、隱匿,然後就是離散。他仍舊穿着反光背心,掛着記者證,在平台上觀察,看到對面橋上的警察,盯着自己。對方舉着槍,他舉起相機,「影着他射過來,彈就向着我飛來過」。那時候,平台上只有他一人,身後沒有任何抗爭者,「我望實他,知道他想射過來」,他心忖,到底這個警察想射誰?
世間上很多疑問,都不會得到答案。到了今天,也許我們早已學懂不去發問,因為我們知道,答案跟真相,根本毫無關係。
當選區議員後一天,他如常在校內走動,再也看不見人。他說,只要有人在,有人想說故事,他就會繼續留在那裏。校園終成杳無人煙之處,他覺得自己可以離開了。作為一個記者,他也很坦白,「無人訪問無嘢影,咪走囉」。
五年了,他仍然憤怒,其他媒體拍下今天窗明几淨的理大,對比那個風火年月,他說自己想避免再次踏足這個地方,「從831開始,每件事都用最壞的方式,他們不是要處理事情,只是想發洩」,誰想發洩,心領神會。到底是如何活過這五年的,心裏總是有一塊,留在那個被紅磚包圍的平台上,失落、失語,如影隨形,誰來把那被遺留的靈魂,從圍城牽引出來。
速龍攻入理大 不斷傳來的爆炸聲
Steve(化名)從2019年6月開始就在前線紀錄社會運動。他既是紀錄片工作者,也是攝影記者。在中文大學一役後,為了跟拍受訪者,他在11月17日中午時分進入了理工大學範圍。 他憶述,當時並沒觀察到任何異樣,甚至認為理工大學「四通八達」,警方難以全面佈防,形容當時能「自由出入」。
警方其後發出「最後通牒」,入夜後示威者試圖從多處離開。本來在一處小睡休息的Steve,在凌晨時分被示威者的叫聲驚醒。他記得,當時大家都說速龍小隊從A core攻入校園並拘捕示威者。Steve在前往現場的路上突然看到有一顆「綠點」在牆上,在他身旁的攝影記者立刻大叫:「佢哋用sniper(狙擊步槍)!」港府當時聲稱警方在紅磡暢運道一帶進行拘捕,強調並沒有「攻入」理工大學。
Steve見證示威者一直往速龍曾攻進的出入口方向扔「火魔」,這也是他在理工大學印象最深刻的一幕。 他形容,當時大家的「求生意志」很強,「大家就好似着咗魔咁扔」,桌子、椅子、石油氣罐等物品被扔出,只聽見不斷傳來爆炸聲。他猶記得,這場火燒了很久,示威者不再有說有笑,現場只剩下一片寂靜。「去到嗰一刻大家已經無嘢好講,我諗到一個位係大家都講唔到嘢」 。
Steve說自己在理大裏的記憶,大部分是「斷裂」的,都是由一些小片段組成,例如記得有示威者突圍不果,跑回理大的畫面;自己被警方用催淚槍對準,需要雙手舉起「投降」等。
逼自己抽離 本想留得更久
警方正式封鎖理工大學後,在大學內採訪的記者要換班,需經過防暴警察搜查隨身物品,才獲放行,而記者只能以「一換一」的方式換班。作為自由身攝影記者的Steve,沒有正式同事可以這種方式換班,最後只能「有出無入」。
提及當時的感受,他總是沉默良久。紀錄的過程真的沒有感受?他說基於身分問題,過程一直逼自己「抽離」,「要令到自己同入面所有嘢無連結,咁樣你先可以stay得更加耐」。然而,同行的攝影師也承受不住巨大的精神壓力,Steve也因「安全考量」不能獨行,所以決定離開。他坦言,自己甚至「抽離」到一直看着對方放聲大哭,而自己卻「無感覺」。
但是,這種抽離也有「斷線」一刻。他憶述,有些輕裝的示威者,甚至是沒有任何裝備的示威者嘗試逃走的時候,突然被防暴警察「瘋狂」開槍,暴力地把示威者按在地上,他說「嗰陣有嗰衝動將部機扔低」。
從理大內到外 見證警車撞向示威者
Steve在理大逗留了1天半的時間便離開。他在採訪過程弄傷腳,本想在家休息,但看見「救理大」的行動,又忍不住拿着攝影機跑出去,「我想喺現場」。在彌敦道,他又見證圍城外彌敦道荒謬的一幕,「警方用車撞向示威者,飛虎隊喺後面跟住架車跑,就喺我隔離」。
他總結道,理工大學圍城戰是「極權的人性泯滅」。他相信警方清楚理大內沒有糧食和水的情況,但依然選擇以這種方式執法,就知道「班人係無底線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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