論壇｜馮睎乾・公務員事務局真的知道答案？

昨晚看到一則奇聞：香港公務員事務局為慶祝中共立国75周年，推出一個叫「宅茲中國」的歷史文化網上問答遊戲（注1）。有一條居然這樣問：

「西洋十二星座早在隋朝便已傳入中國。蘇軾曾說與韓愈同病相憐，平生多招譭謗，全因生於某一命宮。你能猜中這兩位大文豪屬哪個星座嗎？」

A人馬
B獅子
C雙魚
D魔羯

官方提供的答案是D，還附加以下解說︰

//蘇軾在《東坡志林》寫道：「乃知退之（韓愈）磨蝎為身宮，而僕乃以磨蝎為命，平生多得謗譽，殆是同病也！」除剛直敢言之外，二人還有一相同之處，就是同被貶到嶺南瘴癘之地。韓愈在潮州寫下名篇《祭鱷魚文》，蘇軾則在惠州寫下「日啖荔枝三百顆，不辭長作嶺南人」的名句。//

對熟悉古文學的人來說，東坡「磨蝎為命」不是什麼冷僻典故，自蘇軾寫過之後，歷代很多文人皆借此比喻自己命途多舛。但公務員事務局這個問法很有問題，也扭曲了蘇軾原文的意思。

西方十二星座的名字很早已傳入中國，可上溯至隋朝僧人那連提耶舍（Narendrayaśas）翻譯的《大乘大方等日藏經》，書中記載了十二星座名字，如「射神」（即今天的射手或人馬座）、「磨蠍之神」（即摩羯或山羊座）、「水器之神」（即水瓶座）、「天魚之神」（即雙魚座）、「雙鳥」（即雙子座）等等。

中國星命之學，對應西洋占星術，大抵在唐代中晚期興起，宋元明清皆有發展，其代表人物包括張果老、鮑雲龍、耶律純、劉伯溫、萬民英等。博學多聞的韓愈、蘇軾在詩文中使用「星座」術語，其實不值得訝異。但問題是，根據公務員事務局提供的解說，是無法推導出韓、蘇星座是魔羯的。為什麼呢？

我們所謂「星座」，一般指太陽星座（相信大家看了公務員事務局的問題也是這樣理解），但蘇軾在《東坡志林》所講的，是「退之（韓愈）磨蝎為身宮，而僕乃以磨蝎為命」，留意「命」和「身宮」這兩個術語，根本不是指太陽星座！

在《東坡志林》卷八，蘇軾又寫：「吾平生遭口語無數，蓋生時與韓退之相似。吾命在斗間，而退之身宮在焉。故其詩曰：『我生之辰，月宿南斗。』」「命」和「身宮」依然涇渭分明，可見蘇軾很清楚兩者之別——在中國星命學中（所謂「七政四餘」），命宮和身宮都有特定意義和安法，不能混為一談。

蘇軾所謂「以磨蝎為命」、「命在斗間」，指命宮落在丑宮的斗宿（二十八宿之一，又名「南斗」），對應黃道十二宮的「磨蝎」。但這兒的命宮並非我們一般所說、只考慮出生月日的「太陽星座」；命宮還要把出生時辰計算在內，懂七政四餘者都知道，就是把生時加於太陽所在宮位，然後順數至卯，才是命宮所在——簡言之，蘇軾所說的命宮類似西洋占星的「上升星座（ascendant）」。

至於「退之（韓愈）磨蝎為身宮」，跟命宮是兩回事。身宮的起法有不同理論，但根據蘇軾理解，身宮指出生時太陰（月亮）所在位置。韓愈名作〈三星行〉說：「我生之辰，月宿南斗。」表示他出生的時刻，月亮位於天空的斗宿一帶，屬於「磨蝎」座，所以蘇軾才會說「磨蝎為身宮」。身宮的現代叫法，就是「月亮星座」。

看到這裏，你應該可以翻譯到《東坡志林》那段話吧？「乃知退之磨蝎為身宮，而僕乃以磨蝎為命，平生多得謗譽，殆是同病也」，等於說：「韓愈的月亮星座是摩羯，而我的上升星座也是摩羯，我們一輩子常常惹是生非，大概都是星命招來的禍。」據此，你能說兩人屬於同一個「星座」嗎？以現代人的理解，恐怕不能。

那麼蘇、韓的星座（太陽星座）到底是什麼呢？蘇軾生辰有宋人王宗稷所編的年譜為據，是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卯時（卯時完全符合「磨蝎為命」的描述），即公元1037年1月8日，的確是摩羯座，但這不是靠《東坡志林》那句「磨蝎為命」推出來的，必須參考年譜月日，蘇軾只是恰巧命宮和星座都在摩羯而已。至於韓愈，我不清楚出生日期（網上有說是「農曆九月九日」，存疑），但他的「星座」肯定不能靠《東坡志林》或「月宿南斗」這句話判斷，這應該是中國文化常識。

基於以上原因，我建議公務員事務局還是取消這條題目比較好，因為你的解說與答案是不相關的。

注1：https://www.csb.gov.hk/75A_CHCquiz/

相片： 明報FB

授權轉載：馮睎乾十三維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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