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傘運十年|陳健民教授專訪:請好好生活 找自己的位置 繼續做對香港有意義的事

早已料到陳健民教授在9月將會非常忙碌,雨傘運動10年,不論線上線下,都有多場座談會和演講,還受邀到日本等地參與研討會。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中午時段,教授剛完成一個會議,再接受一間海外媒體訪問後,緊接着受訪,還未來得及吃午飯。揭開早已涼掉了的飯盒,扒了兩口飯,說起這些年來他所經歷的事,實在五味雜陳,盒內那件雞塊,頓變索然無味。

「香港,未成定局。」傘運10年,來一個檢討,陳健民教授劈頭就拋下這一句。並非感情用事,而是從中國近年的社會和政治狀況得出的研判。他解釋,六四後中國人民主意識薄弱,劉曉波的抗爭只是曇花一現,「即使有民間對抗,也很分散,例如環保、婦女議題是有的,但沒有整合」。然而,「白紙運動」讓他改觀,「是大規模反抗,還有『習近平下台』的標語,很多年青人參與,原來未完全死晒!即使有嚴密監控,都可以突破,四通橋標語的相片在網上廣泛流傳」。

陳教授過去長期參與及推動中國公民社會發展,對中國社會運動和政治有深刻了解,以中國政治比對香港現況,他覺得若中國在30多年的高壓政治底下仍能出現「白紙運動」,香港人其實不用太悲觀,「在人民與政權的角力中,政權要扭曲歷史,進行洗腦教育,民間能否保持清晰頭腦?如果連中國的官方也未能盡贏,也能出現『白紙一代』,香港人應該保持信念」。

即使不能公開說,即使不知道還有多少同伴,即使不知道在旁的人想法有否改變,但他不悲觀,認為香港人並不孤單,「要人心死?係有排嘅事!中國30幾年人心都未死!」

若香港定局未成,雨傘運動大概也是現在進行式,受這場運動影響的人,仍然不計其數。2013年,在一個記者會上,戴耀廷教授樂觀地解說公民抗命理念和佔領中環行動,陳健民教授在旁,臉上沒帶一絲笑容,非常嚴肅,那時的他,心裏想着甚麼?「如果佔中失敗,對我個人來說,會出現很大影響」。

「佔中九子」案於2019年4月宣判,三子被判囚16個月,陳健民教授和戴耀廷教授即時入獄,朱耀明牧師則緩刑兩年。

公民抗命失敗 預言社會出現三個狀況 悉數出現

但他沒有直接進入佔中如何影響自己人生這個話題,而是先談運動對社會的影響,一個社會學家非常合理的選擇。「社會當時已站在懸崖邊,若和平的公民抗命失敗,社會將出現三個狀況」。他在過去的訪問也曾提及這三個情況:第一,本土化的出現、社會放棄一國兩制;第二,抗爭手法趨向勇武;第三, 犬儒主義出現,人們不再關心政治。

陳健民10年前的擔憂,一一應驗。「本土化在雨傘後已出現,勇武手法在2016年魚蛋革命出現,而犬儒主義,當時未即時出現,但近年開始見到,大家陷於抑鬱、無力狀態」。他坦言,這些翻天覆地的改變,在公民抗命失敗後出現,是無可避免,而這場運動,亦是溫和民主派的終結,「民主回歸的信念,完全破產」。

終於,還是要談談自己。總是記得,他出獄時拿着書,豎起五隻手指,在陽光下,燦爛的笑着。他說過,受苦也是一種抗爭,也許你並不認同,卻無法阻止他以自己的身體和生命,走出這條甘於受牢獄之災的苦行之路。

公民抗命的意義,是面對政權不公,以違法的方式,對政府進行公開、和平抗爭,而抗爭者必須有接受法律懲罰的心理準備。戴耀廷教授當時很樂觀,認為教席能保,甚至有機會不用坐監,陳健民搖一搖頭,說早已預計不能繼續在大學任教,「沒有工作,如何養家?」審判前夕,他研判自己會入獄,便向大學申請提早退休,預備「最後一課」演講。

教務處理妥當,就輪到生活。入獄前半年,他已不再開冷氣,訓練自己耐熱能力,令日後在獄中不至於太難過,最終被判「煽惑他人犯公眾妨擾罪」及「串謀犯公眾妨擾罪」罪名成立,入獄16個月,「對社會來說經已很震撼,教授也要坐監」。

然而,他沒有因被囚禁而喪氣,反而志氣高昂,「坐監才是公民抗命最重要時刻!」在庭上,他朗聲讀出陳詞,向社會解釋公民抗命的意義、民主的重要性,彷彿視法庭為大學講台,在面臨苦難之時,訴說自己的初心。「坐監,本來就要承受」。

朋友畫下這一張陳教授出獄時的情景。(相片:《光傳媒》)

反修例後我城變「危城」 北京不再「手軟」 不惜摧毀香港

在獄中那段日子,讀了很多書,他的書單成為很多人的慰藉和啟蒙。然而,獄外卻異常躁動,反修例運動進行得如火如荼。

從高牆往外看,對他來說,衝擊非常大,2014年預計的抗爭「勇武化」,如預言般大規模出現,「感覺就像,『終於要來了』,預料會發生,但我當然不知道時間點」。2020年3月,步出西貢壁屋監獄,回家後,他第一時間從衣櫃底,找出BNO。

「危邦不入,亂邦不居」,日治時期的台灣社會活動家、商人林獻堂如是說。出獄後的陳健民,覺得香港即將成為「危城」,2019年是火紅的日子,激烈過後,當大家以為一切轉趨平靜,其實內藏暗湧,對他來說,真正的峰煙四起,是後抗爭時代政府對公民社會和人民的打壓,「是雨傘運動種下來的因」。

那粒種子,讓北京政權恨下決心。2021年12月,國務院頒布《「一國兩制」下香港的民主發展》白皮書,對香港實行全面管治、落實「愛國者治港」。「北京講得好清楚,就是過去廿幾年做得不夠!射了催淚彈,你們還是要回來,他們覺得2014年太『手軟』,不應只射87枚,應該射通宵!」

五年後的反修例運動,催淚彈發射數目已多到數不清,他不諱言,這是北京從雨傘運動得到的教訓,「就是不夠恨!2014年太溫和,所以之後就不再氹你們了,決定『射到盡』」。

陳教授沒有水晶球,一切只是從中共歷史軌跡和中國政治狀況推演出來。如果沒有疫症,香港這場抗爭會如何完結?他那強烈的憂患意識再次作祟,「會出現屠殺,開真槍,死很多人。這是在任何極權專制社會都會發生的事情,香港也不例外,因為北京不會退讓,已恨下決心,不惜摧毀香港」。他說,疫症其實救了香港人一命,否則北京政權一定不會停下來。

極權下的平行社會 建立非政治化網絡 維繫同路人

20年前聽陳健民授課,說到被稱為「蘇東波」的東歐民主化,那時覺得甚為遙遠、事不關己,今天竟成香港人借鏡的寶貴例子。他解釋,極權下會出現平行社會(parallel society),表面說官話,在安全空間卻說真心話。1989年東歐、蘇聯人民成功推倒極權,包含內部和外部因素,若以當時的情況,套用於今天的香港,外部就是離散的港人,繼續在各國進行遊說工作,影響不同國家的對華政策,呼籲經濟不要過分依賴中國。內部當然就是仍身處香港的港人。

「要有信念、希望,建立不同的網絡,文學、哲學、爬山學會,都是重要網絡啊,同道中人聚在一起,表面上是非政治化的」。同時間,卻仍有些人願意在極度困難的境況中,站出來。「例如在法庭上讀出陳詞,至少還有人會被看見,讓大家覺得,同路人仍未放棄,他們都有非常重要的角色。你看六四依然有人點起燭光,不是完全死寂的,公共領域會有更多『個人化』的行動」。

而離散媒體,則扮演外部角色,把資訊帶回內部。但今天港人面對的社會狀況,畢竟跟30多年前的東歐不同,「雖然情況不太樂觀,但不能說『故事已說完』」。未說完,但該如何說下去,就由每個人自行決定。

初到台陷失語狀態 籲港人「就算失望 不可絕望」

完成刑期後,他沒有立即離開,也許想在香港成為危城前僅餘日子,做更多的事。他開了youtube頻道「健民書房」,又經常探監,「不想走,想幫手足,幫他們做入獄的心理準備」。他說,自己在獄中時,他們來探監,待他出來了,他們入獄,「我要去探他們,不捨得走」 。

城巿愈來愈高壓,他處於抑鬱狀態,在離開與留下的分岔路徘徊。最終,在2021年7月到了台灣。剛到埗,陳健民陷入失語狀態,之前做的頻道,完全提不起勁繼續。「完全失去力量,自己身處安全的地方,憑甚麼去鼓勵別人?」他說,實在不知道還可以跟香港人說甚麼。

三年後的今天,算是安頓下來,抑鬱失語漸褪,偶爾說笑,彷彿回到從前。「這裏也不安定啊,有一個更大的『民建聯』,哈哈!起碼在這裏不能脫離香港處境,有很深的聯繫,不會有『歲月靜好的安穩』」。有誰不想要歲月靜好,不想要安穩?陳健民卻是那個選擇繼續處於憂患的人。

10年了,他念茲在茲的,是金鐘連儂牆上的一句:「就算失望,不可絕望」,他滑着手機,把相片找出來給記者看。「清場前見到這句,好深刻」,10年前後,他說自己始終如一,安住當下,常懷希望。

上月開始在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當研究員、建立香港資料庫,陳教授認為台灣是現時做香港研究的好地方,因為台北處於「鹹淡水交界」,可聽到散離港人的聲音,身處香港的港人累了,又會過來走走,見見面,打個麻辣邊爐。的確,香港人過去幾年真有點累了,「請大家好好生活,找自己的位置,繼續做對香港有意義的事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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