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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蘋果》結束三年記者投稿|命運把我推離香港

三年前,《蘋果日報》被迫停刊。三年後的今天,蘋果記者散落到哪裏?生活過得還好嗎?《光傳媒》今、明兩天將刊出由他們親自寫下的感受。希望大家,一切安好。

【命運把我推離香港】

昨晚做了一個夢,夢見回到《蘋果日報》大樓二樓新聞室,晃晃蕩蕩,遇見同事們,一下子以為一邊做現在的正職,一邊當記者,卻想着為甚麼沒有做專題,也沒有出版?才猛然醒覺《蘋果日報》早已被下令停止出版⋯⋯

三年前我還未三十歲,未厭倦新聞,一切衝擊尚且年輕。2021年6月24日失去《蘋果》,以及2021年12月29日失去《立場》,都是往後人生無法磨滅的兩個日子。第一個日子的記憶仍然鮮活,我寫了篇《蘋果》關停的專題,如寫墓誌銘:回訪前東家敘舊Farewell變訪問,前同事變受訪者,前Desk(編按:採訪主任)被橙帶圍封過,我問他們心情如何,但話音未落之前,我已知道答案⋯⋯其實比起紀錄一場死亡,我更想好好道別。

《立場》上司把任務交給我時,我試過推卻,「殘忍」是我心裏下的註腳——筆鋒如刀鋒冷靜自持,刀鋒朝向自己,寫下每字每句都是對自己的殘忍。三、四日間,與同事合作,訪了起碼六人,要寫六、七千字。為了趕在《蘋果》死亡時刊出,我縮在房中,聽受訪者錄音,錯過了那天晚上《蘋果》外的燭光,一邊寫一邊落淚。

無法身在現場,因為錯的不是新聞,錯的是時代,無法原諒的是自己,要告別的是理想與天真。專題隔日出街後,力氣被抽光,一整個周末陷入悲傷中:our days are numbered,有人在前頭擋,自由寫新聞的時間不長了。

第二個日子之前一直暗自倒數,把自己推入高產而過勞的漩渦。離開傳媒後,再寫了篇專題,紀錄傳媒崩塌後香港人陷入新聞黑洞。傳媒紀錄者陷入的是人生黑洞,失去了遮蔭之處,失去了可以回去的新聞室,失去了有意義的生活,繼續奮鬥的人如在黑暗前行,找不到願意付錢的讀者⋯⋯

那陣時不知道,置身的日子都發亮。《蘋果》走廊擦身而過的黎智英、新聞室內播放的《有線新聞台》、與同事開玩笑的地獄梗、有段日子無限取用的零食機、活在真相與意義中生活的日子⋯⋯然後隨着新聞室被搜查,媒體被關停,香港舊世界全面崩塌,安全感、理想終將慢慢流光⋯⋯

《蘋果》以往是給予記者有尊嚴薪水的行業支柱,大樹好乘涼。2019年,做了三、四年專題記者,第一次去《蘋果》大樓面試,我聽過昔日壹傳媒令人望而生畏的傳說,例如工作量之大,手起刀落裁員之乾脆,《壹周刊》對記者爆獨家能力之高,《飲食男女》做封面專題之刁鑽,滿腦子都是要見證全港首間訂閱制傳媒的實驗。反正受過幾年萬一蚊人工低薪折磨,抱着不成功便離開傳媒行業的想法。現時荒蕪的大樓,像墳頭長了草,無處話淒涼。

做新聞像進窄門,理應是一種追求卓越的隱喻,而不是生存門檻的無限壓縮。做記者六年半獲得六、七個新聞獎,但大廈崩頹後,在中文傳媒中,難以找到讀者群,或者機構,願意付足以維生的月薪,花一個月時間讓我訪問五、六個,做一個高質素的專題;轉去外媒,資源也在緊縮。路越走越窄,若果每一個job post都要與朋友或行家競爭,得到繼續報導身位的人每天對明明更有資格的行家愧疚,何嘗不是一種殘忍的內耗。被時代迫入了惡性競爭,得不到正職的人在溫飽線上掙扎。何以要在夾縫中苦苦生存,we deserve better than this。失業兩個月後,我決定轉行。

那種被剝奪感如此強烈,行外人不知道我們失去了甚麼。

我厭世。見證過記者拚盡全力跑新聞的時代,我感念曾有過的自由,但也不想再做紀錄者,失去了那種好奇。早前跟朋友說,我只想在那個時空的香港做記者,give it my all——沒有愛的話,是沒有辦法那樣燃燒自己的,所以沒有辦法在世上任何地方做記者。

那個時空已逝。喪親之痛要三年才能痊愈,三年來,我是這樣說服自己的。第一年離開了記者行業,轉了行,忙着適應重建生活,赴各式圍爐的會,第二年,公司卻因地緣政治風險安排香港員工去外地,第三年離開。

我本來想做留下來的人,但命運把我推離香港。還能找到工作,也慶幸自己還能為錢而工作。不需靠不願付錢的讀者搵食,寧可做付錢訂閱的讀者。工作現在只是工作,毋須寄予人生意義。老闆大多明理,同事聰明負責,間中被壓榨但可以準時下班,有點進入了中產而百無聊賴的過日子狀態,忙於煮飯、運動⋯⋯我有時仍然為生活得好而愧疚,但我完全清楚自己要甚麼。努力生活,快樂工作。這樣很好。

移居去一個沉悶的地方,在一個距離外,心仍然與香港同在。黎生說,香港給予*他現在擁有的*一切,「這個地方給了我自由」,「如果現在是回報的時間,這就是我的救贖。」在牆外的我們,也一同承受喪失一個時代的痛苦。

(P.S. 想起以前受訪者,為了社運被迫辭去十萬月薪工作,訪問時笑說應該留住工作做金主,因為campaign資源匱乏。做記者貧窮時時常遭受訪者求助,目標是煲底見面前,希望能做個有少少錢嘅阿姐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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