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法獨立和法治是香港過去成功的基石,也曾是保障人權和自由恆之有效的制度。但《國安法》的實施、民主派初選「47人案」、「黎智英案」等事件,讓人不禁叩問:香港還是那個我們認識的法治社會嗎?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法律哲學博士、美國喬治城大學亞洲法中心研究員黎恩灝近日出版新書《在夾縫中抵抗:從依法治國與司法抗爭的比較經驗看香港》,探討法律、政治權力和社會發展之間的關係,以及威權體制如何利用「法治」、「依法治國」等論述對社會進行全面控制。
新書研究香港,卻不全然只談香港,「若要了解香港的法律制度,同時也要看其他威權國家的經驗,思考就能更多元化」,書中透過南非、美國、巴勒斯坦、台灣等地的歷史經驗,討論威權國家如何利用法律、法庭打壓異見人士,「當時的維權律師或政治犯,都會有不同策略回應不公平的體制、尋求公義,給予香港很好的借鑑」。香港的法庭,幾乎每天也在上演政治審訊,他說書中對香港的近況沒有太多着墨,因為審訊每天也在轉變,「變得太快,難以捕捉」。
以古看今 極權國家多以法律和法庭把自己包裝成很有法治
威權統治下的憲法、司法政治、法律與社會,都是黎恩灝過去的研究範圍,新書分為三個部份:「依法治國」的神話、香港的「威權法治」、司法抗爭的啟示。「依法治國」四個字,對香港人來說絕對不陌生,書中探討法律和法治的定義和分別,從歷史角度分析,以二戰前的德國作為例子,指出極權國家很多時都會「以法律和法庭把自己包裝成很有法治,但其實是用法律、法庭來鎮壓人民」。
第二部份「香港的威權法治」則回到香港,以第一部份的理論分析香港由殖民時期到《國安法》實施後,香港的司法制度有甚麼「盲點」。首兩個部份較側重政權和國家如何以法律,進行種種的政治打壓和控制。
第三部份「司法抗爭的啟示」卻明顯為香港的政治審訊點起一盞明燈,「在這樣打壓之下的受害者、被告或人權律師如何回應這些不公正的結構,不重點討論香港因為審訊仍在進行,以種族隔離時代的南非、反越戰的美國、以巴衝突下巴勒斯坦人如何爭取權益、台灣美麗島等案例,被告和人權律師用甚麼策略回應不公正的法律體制」。
法律被威權政府用作打壓人民的手段,但被壓迫者,從來也沒有輕易就範,他們在不公平的體制內進行「司法抗爭」。《在夾縫中抵抗》的最後一章,回到香港,黎恩灝以鄒幸彤和何桂藍曾公開發表的文章,以及已審結的案件,進行文本分析,「看她們如何理解司法抗爭,甚麼是法治、司法獨立,甚麼才是『真正』的法治而非政府說的那一套」。但是,即使有司法抗爭,之後又如何?此章同時加入其他國家關於修復正義的討論。
政治審訊與商業、民事區分 合理化威權管治
黎恩灝指出威權國家往往以法庭作為手段打壓異見,第一個方法是把法庭的功能區分,「負責政治打壓的部份,政府有更多權力去控制法庭的運作,但一些跟政治沒有關係的,例如民事或商業審訊,威權國家會保留法院在這方面的自主,用來吸引外資,並正當化他們的管治」。
然而,在處理跟言論自由、異見人士、人權相關的案件時,政府就有很多工具可以影響法庭的運作,甚至主導法庭。「現時香港在《國安法》的體制下,把政治犯的審訊局限於《國安法》框架內,例如特首指定法官,行政當局可以取消陪審團,保釋門檻更高,甚至拒絕被告聘用海外大律師」。
在這樣一個令人感到無力、甚至窒息的氛圍下,香港人是否無法看見出路?黎恩灝的看法剛好相反,「不是悲觀的,書中引用外地經驗,例如台灣美麗島大審判,結局當然不好,很多人被判死刑,但在審訊過程中的抗辯、交鋒、反駁,就成為人民的『民主養份』」。美麗島審判後十多年,台灣迎來民主轉型,南非前總統曼德拉被囚三十年後出獄,黎恩灝覺得,要用長時間來看整個過程,卻承認,「短期內是消極的」。
庭上抗辯作為抗爭 法庭去政治化就是政治化表現
他指出,被告在法庭上的抗辯,是一種司法內的抗爭,同樣是民主運動的一部份,不能獨立地看單一案件,因為每一宗案件都是為將來爭取民主和人權播下種子,「2019年佔中九子的審訊,香港人看着整個過程,了解每個被告的陳情,思考犯人欄中的他們,跟自己的關係。直至後來的『反修例事件』,是環環雙扣的」。雖然短期內大量政治審判,實在令人痛心,但他覺得,長遠來看要有信心,因為從世界各地的經驗和歷史中,民主最終還是會到來。
然而,鄒幸彤和何桂藍寫的文章和審判,為何如此重要?他認為二人的文章是從抗爭者的角度去解說甚麼是法治和司法獨立,而非單純技術的法律原則,但法官往往指「法庭並非表達政治理念的地方」,他卻嚴正指出:「刻意去政治化就是最政治化的表現!把核心刻意掩蓋,以政治審訊去隱沒政治審訊的本質」。
法律技術重要,但他覺得,法律精神同樣重要,「不能因為技術而忘記法律理念是維護公義!」而「司法抗爭」的目的,就是透過在這樣微小的夾縫中抵抗,令法律制度重回正軌。何謂正軌?「有公正的規範,政府不能濫權,有公正的制度、正義的秩序」。
威權法治長驅直進,失卻正義,香港人也許只能在政治犯抗辯時,才能聽到久違了的「人話」。黑夜很長,盡頭有多遠,抑或根本沒有盡頭。黎恩灝希望以此書為失落的眾人帶來一點希望,「看其他國家的歷史,香港不是孤島」。制度匱乏,但不等於價值滅絕。真正的滅絕,是我們再也想不起那些曾經苦苦堅守的價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