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年前的今天,碼頭工潮經歷差不多40天抗爭,即將落幕。這場工潮的史無前例,在於連結社會各個階層,雖然最終只是「半杯水勝利」,卻開啟了香港人對工運的想像。專題系列分為兩集,由碼頭工、社運人士、工會幹事到學者,從不同角度重看這段在香港工運史上舉足輕重的事件。
第一集將由碼頭工阿水以第一身參與者談談碼頭內發生的事,碼頭罷工聲援者、德昌里2號3號舖成員梁穎禮如何跟一班朋友以不同方式支持工潮,還有中大社會學系助教馮志強當年以學生身份參與「苦行」的過程。
97回歸後碼頭管理差、外判商剝削
阿水今年50多歲,一天裏最快樂的時刻,是回家看到兩隻搗蛋的小貓,其中一隻是三色貓,是幾年前從碼頭收養的,他記得那天晚上,工友問他要不要回去看看,說小貓的樣子跟他剛去世的貓很像,「我說明天回去看,他說可能明天之前小貓就會被輾斃,因為牠很頑皮四處跑」。放下電話後,他心裏老是念着小貓,於是決定立即跑回碼頭,「抱起牠,坐在我腿上,側頭的看着我,喵了一聲,我就中計了」。
今天他已沒有在貨櫃碼頭工作,跟那個地方剩餘的聯繫,大概就只有這隻貓,還有那些關於碼頭的記憶。10年前的碼頭工潮,他說非常難忘,是香港近年最大型的工潮,為期40日的罷工,得到很多巿民的支持,「罷工基金籌得850萬,很多謝香港人支持,有些老人家由義工帶着過來,又有教會、學生來了解我們的罷工,整個社會都認知到這件事的重要性」。
有人形容當時碼頭工的工作情況猶如煉獄,阿水做過吊機手,工時長,而且沒有固定吃飯時間,要在空中吃飯甚至解決大、小二便,工作環境非常惡劣。他從1989年已在碼頭工作,那時的待遇好得多,「1997前是鬼佬老細,好好多,管理手法人性化,我是直屬員工,公司會放假讓我們參與培訓課程,又有花紅分,不是一味要我們做,剝削我們」。
後來他短暫離開行業,97年回歸後再次回到碼頭,竟變了另一個世界,「外判員工由四更變三更,待遇變差,但工人一般都不敢出聲,怕出去找不到工作。(老闆)成日叫我們『做多少少』,卻不『補水』,說要共度時艱,但你是老闆嘛,經營風險要放在工人身上?」他形容那十幾年,管理差、外判商剝削,「夾硬來!很辛苦,壓力爆煲!」發生工潮的成因,並非朝夕,問題早已埋下,只是外判商視若無睹。
罷工看盡人情冷暖
歷時40天的罷工,阿水坦言看盡人性的黑暗,「自私、不團結就會被人『恰』,自己散別人就有機會」。他記得,當時有些外判商以幾千元「利是錢」利誘碼頭工暫停罷工,幾十人回去上班,怎料幾天後跑回來,說老闆騙了他們,「為了幾千蚊做到這麼難看,可不可以有返少少尊嚴?人哥(李卓人)好好,不會介意他們跑了又回來,還立即用旅遊巴接他們回來」。但不出數天,外判商又再說開工即時有幾千元,那班人又再次回去工作。
工潮踏入第7日,工人在路邊架起帳篷,建成了一條「碼頭村」,「很多後生仔來支持我們,尤其是『德昌里』那班後生,很熱心,見我們悶,主動來跟我們聊天,搬投影機過來放電影」。他笑言罷工真的「很悶」,早上遊行,下午和晚上吃完飯後就沒事做,他覺得雖然這些不算是甚麼大事,但被人關心,感覺很溫暖,「他們播《林亞珍》,不是他們的年代喇,但知我們是『阿叔』,有考慮我們的喜好」。
一天天的過去,外判商「使橫手」,資方亦拒絕溝通,那時候有否想過工潮可能會失敗?「我無灰心,不過估不到會拖這麼久」。工潮踏入第22日,工人和聲援者移師到中環長江中心紥營留守,「支持我們的市民和工會的人都無回家,好熱心的跟我們在一起,尤其是人哥,我很敬佩,為了我們舟車勞頓,借場、開會、回來跟我們匯報」。
有些人,已經無法再見。還能見面的,阿水很珍惜,那時候在帳幕前一起玩音樂的「德昌里」年輕人,現在已成了中年人,他有空就會到現已改名為「黑窗里」的食店去,「經歷過罷工,有感情,人情冷暖看得很清楚,得閒會過去聊天、吃東西、聽音樂會,支持吓」。
煙圈中建立團結 工潮的浪漫
「一聽到有罷工,就立即衝去碼頭!」碼頭罷工聲援者、德昌里2號3號舖成員梁穎禮那時常常在油麻地「德昌里」出沒,聽說碼頭有罷工,他和幾個朋友二話不說,拿起大聲公和樂器,衝到碼頭的大閘。大伙兒「膽粗粗」跑了入去,卻突然發現,自己跟本沒有跟「碼頭佬」溝通的經驗,笑言自己只是普通巿民,眼前的人,他形容為「最惡嗰兩行」的其中一行,「一個果欄,一個碼頭佬」。
把他們拉在一起的,不是甚麼宏大的價值觀或社會願景,而是一個又一個的煙圈。阿禮記得,他們一起用濾紙捲起煙絲,在吞雲吐霧間,說出自己的故事。後來,他們和工人在路邊架起帳篷,建起碼頭村,他甚至不回家了,只會每天到運動場或回工作室洗澡。帳篷之間,牽引着情感紐帶,有人在玩樂器,有人卻憤怒得哭了,把全世界都罵遍。
那個景象,徹底顛覆了他對碼頭佬的想像,「大大隻,很強壯,但對我們很nice,又對我們玩藝術的人很好奇」。直來直往,單純的溝通,他覺得是珍貴之處。他和那個「成身公仔」的碼頭佬,談了很多關於紋身的事,後來其中一個真的當上了紋身師,還為他紋了一個。
碼頭工潮的史無前例,在於能夠連結不同界別的市民,罷工現場除了工人和工會,還有像阿禮這種支持工潮的藝術家。而在冗長沉悶的抗爭中,也許有人等待不及,變得焦慮,甚至覺得氣餒,他們的存在就有另一種意義。「長期抗爭,很難維持氣氛,會懷疑自己的決定,擔心巿民是否還在支持自己」,辦音樂會、電影放映,看似是娛樂,其實只想宣告,「我們還在啊」。
連結周邊社區 碼頭佬獄中相認
有些碼頭工甚至邊帶着小孩一起罷工,「因為沒有時間湊女,就把女兒交給我們,我們不懂做工會的事,惟有幫忙湊細路,盡力而為喇」。他覺得罷工不代表「坐定定」,十年前沒有人想過罷工現場原來可以有很多可能性,「有不同的事發生,播笑片,找樂隊和藝術家來唱歌,例如黃仁逵、甘仔」。罷工幾個星期,資方一直拒絕談判,除了繼續陪伴,似乎也無法做甚麼,某個晚上放映電影時,下着傾盆大雨,連鞋也被沖走了,大家都在苦笑,只能苦中作樂。
爭取加薪、工作待遇的人是碼頭佬,成功與否,跟阿禮和一般巿民也許沒有太大關係,他甚至試過被人罵「關你哋咩事!無你哋份!」但他不認同,覺得有一個行業能成功爭取權益,就是一個好的先例,他當時相信,一場成功的工運能有着承先啟後的作用。那時候,每天看着Facebook專頁「碼頭的辛酸」更新,透過專頁知道更多碼頭內發生的事,「原來裏面有那麼多致命意外,外界一直也不知道」。
在碼頭與自己的社區之間,來回穿梭,他會跟街坊說關於罷工的事,甚至跑到果欄叫「果欄佬」一齊去支持。「爭取的其實不只是碼頭這一行,而是整個勞動階層,他們願意站出來,為甚麼不支持?我是支持勇敢的人」。參與社運十多年,反高鐵也好、保育也好,他一直也希望把社會上不同的人連結起來,能夠在這片土地上,有一個話語權。
他那時認識的很多碼頭佬,都成為了朋友,甚至後來因反東北撥款示威而被判「非法集結」罪成入獄,竟然有碼頭佬在獄中跟他「相認」。人與人之間的連繫,不在時日,相處時間短,也可以終生難忘,「有人大聲唱很舊的廣東歌,好好笑,即使面對絕望,也不會說負面的事,只會大聲唱老歌,好感動,好浪漫」。
在營營役役的生活中,那些罷工的日子讓工人和支持者跳出日常生活,進入抗爭狀態,「以浪漫來形容,也不失為過」。
工學同行
那時候,看着一班年青人由中環「苦行」至貨櫃碼頭,的確是相當震撼。罷工進入第三周,情況依然膠着,工人移師至中環長江中心示威及紥營,「現在已成了花槽,當時我們就在那兒聚集聲援」,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助教馮志強(Charles)說。
手執一支玫瑰、身穿印着「勞動光榮」汗衣,集體宣誓後,他們一行18人,從長江中心出發,慢行到碼頭。「罷工第18日,所以我們18個人一齊行過去」。當時還是學生的他記得,那天早上10時半出發,預計行12小時,怎料最終行了14個小時。很累,雙腳好像已不屬於自己了,要找18個人,他說很難,「無人想行!但我覺得要證明給大家看,還有人關心這件事!所以就發神經答應了」。
十多年前的「反高鐵」運動,也有學生以「苦行」方式示威,當時他們每走26步就下跪一次,而聲援工潮的他們,卻決定省卻跪地這個過程,「不想對強權和商家下跪」。參加苦行的人,很多都是後來社運圈中經常出現的面孔,但隨着社會氣氛的冷暖起伏,經歷多場社會運動後,他說很多人都已淡出社運圈子,有些當上了專業人士,有些更已離開香港。
苦行一天,能喚起即時迴響。但他更明白,要人們了解整個社會制度和系統的不公、資源和權力向商界傾斜的狀況,就必須走入社區深耕,「要感受真正的社會氣氛,一定要落區跟巿民互動」。他很驚訝,不用四處奔走跟人解釋工潮的來龍去脈,也有很多街坊自動走過來捐錢給「罷工基金」,「完全能切身感受到我們的口號啊!」而那句口號就是「無盡剝削勞動成果,全港巿民佛都有火」。
他認為,碼頭工潮是一個轉捩點,「反高鐵運動的主流論述是世代衝突,這是誤讀,沒有把矛盾點放在資本主義上,碼頭工潮把焦點放回社會問題、商界『太惡』,是經濟、階級的問題」。他覺得工潮的核心,是商界擁有過大「話事權」,「要贏到盡,勞方『無啖好食』,在碼頭工潮這件事上,社會開始了解是財富不平等的問題」。
「工學同行」,Charles說學生與工人連成一線是理所當然,「學生從來都是工人!畢業就會進入勞動巿場,沒有需要分得那麼細,都是被壓迫的人,學生身份只是一個過渡中的階段」。學生就是未來的工人,參與工潮只是「早一步」為勞工爭取應有、合理的待遇,他覺得這是一個很自然的決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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